第五十章血色原野
清河城。
一日之间,便已人心惶惶。
在六个时辰之内,返回城内的使者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差。
朝廷天兵与贼人战于东郊。
清河乡贤们还在议论纷纷,几位郡望脸色都变了。
蔡老连连摇头,直呼可惜。
另外一个则以为自己看走了眼。
“怎么昨天还那般稳重,今日却与贼军厮杀起来了。”
“恐怕不是顾家郎求战,而是贼军太过狡猾。”
“听这数位军使的禀告,足见是朝廷的羽林儿是被诱入林中,顾家郎去追救,又被人打了援。”
清河团练们六神无主,纷纷托求亲友,想要问问几位长者的意见。
很快,许多团练都集结在了清河郡守府内。
清河和唐地各郡一样,郡守不在郡中,只是在朝廷之上遥领虚衔。
郡守府,颇有缙绅议事处的味道。
诸多的团练首领们穿戴着风光的甲胄。
许多人胸前批戴唐甲,但在手腕、腿部、腰间,却装备着乌苏拉式样的护手、护膝、腰带。
团练们很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。
这些乌苏拉货,都是从河阳弄来的‘尖货’。
在河阳,几乎什么都可以买到:铠甲、头盔、盾牌、马具乃至骏马,只要花钱,总会有人帮你弄来,比羽林郎的装备都威风。
郡守府内现在人声嘈杂,似乎每个人都有话要说。
这种景象让几个羽林校尉颇为惊讶。
“如今右将军带着兄弟们在东边厮杀,你们竟然决口不提如何救援,反倒在这里讨论救还是不救?好大的胆子!”
羽林郎的喊叫声,让嘈杂的团练首领们稍微安静了一下。
清河人略略地瞥了高座之上的羽林将官们,随后便继续争执讨论起来。
这些羽林郎从河阳到春申,所见到的人对他们从来都是俯首帖耳。
在朝廷之上,陛下和百官对他们也是高看一眼。
到了这清河竟然受了轻视。
这种轻视让羽林郎们非常愤慨。
众多清河人兀自讨论不休。
“如何救得?先是两千人,又是三千人,如今五千人在东郊与贼周旋。朝廷派来的兵马去了大半,清河城内的军力可不能再动。若是右将军能胜,多派兵马也没有必要,若是右将军稍稍不利,清河城再派人,哪还有谁来守城?”
“便是。各姓财货、家人都在这清河城内,决不能有万一。”
“祖先庇佑,希望右将军早些归来。”
当然,还有一些团练首领家中兵马随同出征,这个时候便非常迫切。
“诸位,朝廷兵马在东郊大战,我辈怎能隔岸观火?如今派人又不是去死战,只求惊走敌贼一部,迎回右将军```我们也有个主心骨。”
“右将军怎么是主心骨```诶,你们别看我```右将军就是主心骨,我没别的意思。我是说啊,我们怎么把右将军迎回来?”
“他妈的,五千人带出去,还要我们去救?”
“你错了,是羽林郎带着两千人出去浪战,右将军带着三千人去救,结果被贼人缠上了。”一个老郡望终于说话了。
团练首领们都很敏锐,这句话是什么意思,他们一听就懂:看来,顾家郎和咱们的老郡望已经谈妥了,现在顾家郎是自己人,羽林郎是朝廷的。
有了这层理解后,团练首领们便纷纷对羽林郎发难。
“就是,羽林郎在河阳建军,没听说打过什么阵仗。两千人去驱赶贼骑、夺回辎重,便是两千头猪,也把贼人踩死了。”
“你的妈耶。别嘴里不干净,辱没了清河子弟。那两千人里,羽林郎就两百人不到。”
“不好意思。我是说,就是两百头猪带着这么多清河子弟,也把贼人踩死了。”
“我们清河人岂非猪都不如?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好么!上次你说别人被杀全家,被打得鼻青脸肿,现在可还没好呢!怎么又管不住舌头了!”
春申来的羽林郎们再也不能忍耐这种羞辱了。
两三个羽林郎走到了人群之中,哗啦一声齐齐抽出佩剑来。
周围的清河人纷纷散开,但却也不惊恐,而是将羽林郎团团围住。
“你们要干什么!”
“放肆!”
“这里可是朝廷郡守府!”
几个羽林郎越听越气愤。
他们背靠着背,用剑指着清河团练们,显得英姿勃勃。
“诸君!”当中一个羽林郎说,“我实在想不明白,右将军在东郊与贼人苦战,大部属下难道不是你们清河子弟?听你们的说法,已经是料定朝廷必败、贼人必胜了。打仗有这般打法?诸位端居清河城内,子弟们在外杀贼,即便不敢身先士卒,派些人马去接应一番,总是没错的吧?”
清河人不再开口。
本来主张救援的团练首领,这个时候却因为羽林郎们拔剑,也不好为他们说话了。
蔡老歪歪地坐在靠背圆椅上,他喝了一口茶,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羽林郎。
“剑放下,”蔡老命令道,“好好说话。”
蔡老命令之后,清河人便齐齐地逼视着羽林郎。
三个羽林郎终于收了剑。
蔡老说,“昨夜我们清河人与顾将军有过军议。顾将军已经做好了安排:清河人负责筹备粮草、募集兵员、协从守城;野战击贼,则以朝廷天兵为主,清河团练影从而已。如今你等要调拨清河团练出城,与顾将军所令相违,不知军令何出?”
几个羽林郎一愣。
“什么时候顾将军和你们议定的,我们怎么不知道。”
“好大胆!”蔡老将茶杯摔在地上,“昨夜顾将军与你等商议守卫清河之事,文部书记已经告之我等,岂容你们不认账!”
满座的羽林郎这才恍然大悟。
这些清河人说得军令,原来就是昨夜顾家郎前来说得那番话么?
可是,顾家郎前来找我们羽林郎,不是前来求问我们的意见么,怎么就成了军令了!
还有这府中议论,怎么被清河人知道了。
“清河人怎么知道此事的?”有个羽林郎疑惑地问道。
“清河人为什么不知道此事?”蔡老勃然大怒,“朝廷派来的大军,共有九千人,其中大半是春申、清河团练兵。朝廷兵马加起来有多少?人有心智,也须手足。在清河,朝廷是心智,清河人是手足,你等若是把清河人当成外人,便是自缚手脚,反倒用肝脑肠腹去杀贼。朝廷王命,叫右将军与清河人竭诚一体。顾将军,事事和我们说得明白;你们几个,反倒处处为难清河人,究竟是什么道理?”
“朝廷自有法度!”羽林郎说,“你们清河人为何知晓我们军中议论?”
“此事问顾将军去。顾将军是朝廷主将,莫非他定下的事情,还要你们几个同意不成?”
几个羽林郎险些脱口而出‘对呀’,却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。
羽林郎都有一种自负。
他们是陛下亲自拣选提拔起来的亲从,只不过军中资历不足,才会让有军中经验的顾家郎领军。
只不过,羽林郎们多半没把顾家郎放在眼里。
他们都知道,这顾家郎曾在国贼手下效力,从这一点来说,若不是陛下容人有道,岂会用他?
这顾家郎若是明白他自己是谁,那还好说。
若是顾家郎得了军职便忘乎所以,那可就别怪羽林郎不客气了。
这种想法,在羽林郎中间是秘而不宣但却又有共识的。
北上的途中,每当顾家郎发号释令,羽林郎都会私下笑话‘田舍奴又在装模作样’。
许多时候,羽林郎还会假装听不懂顾秋的命令,有意在人前反复询问‘右将军所说的前行三十里扎营,不知是什么打算?’‘前行三十里是从哪里算起,是队首还是队尾?’‘什么,羽林郎也要扎营?有团练不用,却让羽林郎来?我羽林郎是来杀贼的,不是来扎营的。’
每当有羽林郎给顾秋难堪,其他的羽林郎都是会心一笑。
羽林郎都明白,再过五年十年,羽林郎便会逐渐接管唐国,为陛下匡扶社稷、恢复国制。
对各地大族,羽林郎们是天然厌恶的。
不说这些大族无视朝廷威严,只说半年前,各郡羽林出身的备官被屠,这个仇就不会轻易忘记。
对羽林郎来说,袍泽之仇比血亲之仇还要重。
纵然瞧不上顾家郎这身份,可这种话却也不能明说。羽林郎们这个时候短暂地沉默了一下,便有人开口了。
“蔡老说得是。”他说,“只不过昨夜右将军并未下达军令。如今,右将军率部在东郊作战,若不救援恐怕贻误军情,还望清河诸君仔细考虑。至于顾将军的军令,不妨等将军回来后,我等一一对峙过,看看顾将军怎么说。”
“哼。”蔡老扭了一把脖子,脖颈响了一下。他换了个姿势,“这究竟是我们贻误军情,还是羽林郎冒进害了右将军,需要多说么?军令之事,你等几个简直胆大妄为。还说顾将军回来之后对峙,你和谁对峙,你对峙什么?你等几个小辈,所赖陛下垂青,跻身将官之列。你们有什么战功可,也敢在此大放厥词?我观军中,每逢右将军召集议事,团练们野人出身,也是战战兢兢不敢逾越怠慢,生怕失了礼数;你等几个次次迟到,拱拱手说睡得迟了便算糊弄过去了。军中肃杀之地,你等岂有半点天子羽林的样子?”
“如今右将军与贼周旋,我等商议如何应对,有你们说话的位置?你们是出钱粮还是兵马?”
羽林郎气势已消,但却不愿就此服输,“我等奉天子节杖而来```”
蔡老立刻打断,“那便奉天子节杖出城,去吓退那贼人!却又留在这清河高墙之内作甚!”
几个羽林郎哑口无。
他们是来索要兵马的,如果不带兵马,单凭几百个羽林郎如何出城。
“清河人竟如此怠慢王业!”
蔡老冷笑:“右将军命羽林郎夺回辎重。你们羽林郎却把清河子弟带去了林中,叫贼人困住。究竟是谁怠慢王业?”
“大胆!”羽林郎纷纷起身,手按剑柄。
这话说着说着,就成了羽林郎要担负全部责任了。
羽林郎从春申北上,是要来杀贼取功的,不是来打败仗的。
“我便是大胆了!”蔡老说,“等右将军回来,要杀要剐,全凭右将军裁处。你等几个,不过是右将军的将官僚佐,哪来的胆子对我们指手画脚?如今右将军率清河子弟死战东郊,你们除了想让清河人继续出城,还能做什么?要去那沙场上接应右将军,为何不见你等请命?”
“你当我们不敢么?”
“敢么?”蔡老睥睨着眼睛。
“清河加派团练,我等自然领命出征。”
“好!”蔡老拍掌,“诸位都是少年英雄,便与你们一千兵马,去接应右将军返回。”
羽林郎们没有料到,本来虚与委蛇的清河人,怎么突然答应给兵了。
一部分羽林郎其实是军中的书记文官,并没有直接率部出征的本事。
可是话说到了这里,羽林郎们便纷纷抽剑,立誓杀贼。
清河团练也闹不明白蔡老想做什么,但却很快地各自摊派了兵士数量,交由家中子弟率领,往校场集结而去。
羽林郎们聚集在军帐中,陆陆续续有团练子弟前来禀报,说奉命前来听从调遣。
年轻的将官们此时退无可退,便按照春申营训的命令,让团练兵们集结起来。
羽林郎下达命令后,团练兵们只是扶着长矛站在旁边呵呵傻笑。
团练兵听不懂‘成行’、‘归列’、‘听旗’、‘分队’等命令。
羽林郎们只能扭头去求助清河团练子弟,让他们帮忙约束部下。
团练子弟们摆了一会谱,终于开始按照乡里团练兵们的办法,将部曲分为一队队地战列。
众军簇拥到一起,竖起了大旗,只叫兵儿们跟着旗帜走。
忙碌到正午,援军出了东门,朝着战场的大致方向走去。
羽林郎们不分文武,大半离开了清河。
清河城的大门关闭、吊桥拉起。
许多羽林郎这个时候才意识到,这么多人离开了清河,谁在清河城内宣谕王命、督促军务呢?
清河城外。
三个骑手看着清河城内涌出一大批团练,乱糟糟地行走在原野上,便吹响了口哨。
相聚遥远的三骑聚到了一起。
他们各自重复了‘清河城出援千人’的消息。
接着,他们朝着两个方向奔驰而去。
其中两人将会返回东郊的战场,将此事回禀阿普都尉。
另外一人将会北上,将此事禀告驻扎在北方的项都尉。
一个时辰后,阿普都尉得到了这个消息。
阿普都尉浑身汗透,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会鼓胀刺痛。
他盘腿坐在地上,与周围的十几个郎尉官分食一釜羊肉糜。
众人不敢饱腹,略微压下饥饿的感觉,便住口不吃。
阿普都尉的身后,大地被血泊染红。
许多林中良家子背着团练的铠甲、头盔,腰间挂着几张弓,双手捧着刀剑,正对地面的团练兵和姜氏郡兵补刀。
群鸦盘旋在天空,不时落下来啄食人肉。
这些乌鸦都生长的极为肥大。
它们从新林山脉开始跟随着唐军,总是有血肉可以饱腹。
如今它们与唐军如影随形,总是盘旋在唐军即将大开杀戮的地方。
唐军士兵在原野各处休息。
接近两日的大战,让唐军士兵浑然如同血水洗过一般。
今天清晨。
克虏军大破贼。
随后,涌出林中郡的六个大营开始四处围剿溃军。
克虏军仿佛一柄铁锤砸碎了一块冰。
六个唐军大营发现要围剿贼军比起想象得更困难。
整个原野,都是唐军营兵的猎场。
清河人在克虏军的轮番冲击下立刻崩溃了,可是散成几部的清河人,反倒有些难缠。
团练兵多半来自同一个地方,一旦杀红了眼睛,兄卫其弟、父卫其子,作战都很英勇。
唐军营兵便改变了策略。
他们没有分开歼灭姜贼军,而是集结起来,一部一部地歼灭敌军。
最大的一股清河团练有一千四百多人。
那股兵马很勇敢,他们看见父兄子弟死去后,便爆发了旺盛的斗志,甚至反冲唐军营兵。
阿普保忠虽是都尉,但在战场上,他却被靖国公委任为‘临司马’,负责指挥六个大营。
阿普保忠每次作战,不求溃贼,只求歼灭。
他会下令营兵绕行很远,直到将一股姜贼团团围住,这才会下令进攻。
在战场上乱窜,不小心逃到了阿普保忠眼前的小股清河兵,虽然被吓得半死,但却没有招致进攻:临司马已经下令,不听节制求功者斩。
清河团练兵很快就发现,克虏军的冲击虽然吓人,死伤并不太多,可是落在了贼人步军手里,那便再无生路。
阿普保忠合围的时候,几乎将清河人逼疯。
成百上千的清河人被聚集在一处歼灭。
有些时候,清河团练兵人数太密集,都护府营兵都冲不动。
阿普司马便招来克虏军反复冲击。
许多清河兵都是在重围之中被踩死或者挤死的。
清河团练首领们之前就听说‘贼军善战’,可是在清河城东郊,他们才知道了什么叫善战:所有的战斗,贼军总是比自己多;稍微恋战,顷刻之间便是四面合围;好不容易突出重围,贼军却尾追不放;正准备结阵,贼人的铁骑便如石墙一样打来。
许多清河兵都只想逃命。
可就是这个愿望,贼人也不叫清河兵轻易实现。
清河兵许多次已经丧胆,但又被贼人逼出了死战血勇;一旦清河兵开始死战,贼人又松开一口,让清河兵看见生路。
士气聚集又溃散。
清河兵很快就脱力了。
他们眼泪流干,他们在和恶鬼作战。
顾秋。
他的裤子里面兜着一捧屎尿。
滑腻温热的感觉已经让他无所谓了。
团练兵没有他想象得差,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。
顾家老兵已经死尽,这让顾秋心如死灰。
老兵们最听号令,遭遇那支‘克虏贼军’时,老兵们崩溃了。
半个时辰后,顾秋才在贼军冲锋的间隙,重整了老兵队列。
这股老兵聚集了一千多兵士,试图救援身边的溃军。
贼军却分作数股,如同鬼魅一样缠身。
顾秋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老兵一个个倒下:栽倒在血泊之中、中箭而死、头颅被砍掉。
他的侍从官死了,几个杀红了眼睛的团练子弟前来拱卫他,不久后,那些团练子弟也死了,又有一群郡兵前来护卫他。
先锋旗被夺走了,执旗郎队只剩下了十多骑,他们举着右将军的旗帜,艰难地收编着一股一股的溃军。
顾秋只想回清河。
可是贼人却又从四面合围了。
顾秋一开始有种错觉,觉得贼军布置了上万人在战场上。
后来他登上高处时才看清,贼人只不过是调度及时、行进迅速罢了。
“右将军。”顾秋听见身后有人在呼唤他。
他扭头看去,发现是自己的执旗郎官。
郎官的胸口扎着一枝梭镖,嘴里吐着血块。
郎官忍着不死,对方将旗帜交给了身边的人,这才一头栽倒下马。
“好儿郎。”顾秋低头看了看那个郎官,又抬头看着接过旗帜的年轻人,“你现在是我的执旗。”
众人再度朝着西边撤退。
身边只有六七百人了,陆陆续续有溃军看见将旗,便靠近过来,顷刻之间又集结了一千余人。
顾秋对团练兵的评价已经高了许多。
这些人容易打散,可是血气上来了,就算被打走也会很快返回。
之前顾秋总是想着营训练兵,仿佛不那样就不成军旅。这次战斗,顾秋却对这些乡邻子弟多出了敬畏。
顾秋却生出了愧疚:顾某无能,害了这许多子弟。
贼军稍稍撤走了。
顾秋感觉,这是对方在谋划休整,并非是体力耗尽的撤军。
顾秋的手在抖动。
他的头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,璞头也散开,他披头散发浑身血污。
他的马死了,备马也死了,他现在骑着一匹温驯的母马,母马的主人被一群贼兵用长矛戳死了。
顾秋的两个校尉,曾率领了三百死士,猛冲‘章字旗’。
两个校尉以为章匪白羽就在旗下。
顾秋看着三百人如同一头撞在铁板上,很快被左右合围,消失在了战场上。
顾秋看见了不少草原人在战场上四面游记,使用长索和短弓四处袭扰。
贼军中有阻卜人!难道阻卜郡叛变了么?
顾秋还刺死了一个碧眼儿,这又让他忧惧起来。
章匪白羽的部下究竟是什么人啊。
顾秋心灰意冷。
西部传来了马蹄声。
顾秋抬眼看去,发现是六七个悬挂着清河人旗帜的骑手。
“清河来人了?”顾秋这个时候感觉到的不是欣喜,而是焦虑,“谁叫你们来的!”
算上昨天,已经折损了三千多人。
若是清河再派人来,顾秋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清河父老了。
当先几个骑手面色惨白,他们已经接触了几股溃军,如今更是亲眼目睹了战场的凄惨,惶恐藏不住,都写在了脸上。
“右将军!我等前来接应,清河父老等着你!”
一句话,催下了顾秋许多眼泪。
“快走,莫停留!”
顾秋已经把所有的军令口号丢得精光,只差喊出‘各自逃命’了。
骑手簇拥在顾秋身边。
有时候看见团练溃军,这几名骑手还会自告奋勇,去将那些人收编回来。
顾秋凄惶地逃窜在清河的大道上,不住地回头。
不久后,战鼓声再次响起了。
顾秋的身边,已经作战了整整一天的兵士们发出了一阵轻啸,开始丢下铠甲、兵器朝着前往逃窜。
前来接应的兵士占据了一处小丘,竖起了朝廷旗杖。
顾秋看见那旗杖,也生出了强烈地逃生欲望。
就仿佛跑到了那面旗杖后面,就可以安全了。
可是今天暴风雨般的作战结束后,顾秋已经明白过来,只要还没进城,就无任何安全可。
他命令接应的兵士立刻西行,切莫停留。
接应的兵士们也是大惊失色。
他们听说朝廷兵马和贼人缠斗,胜负未分,此时见到顾秋这等狼狈模样,自然已经明白了战果如何。
可是```怎么就连右将军本人也一副丧胆的模样,这贼人究竟是何等样人?
清河人开始撤退的时候。
一个团练子弟走到了羽林郎的面前。
“尔辈朝廷将官,临敌不战而走,恐成清河笑柄了!”
接着,陆陆续续有清河团练走到羽林郎周围,百般奚落嘲讽。
身边陆续有溃军越过身边,年轻的羽林郎们也感觉豪迈涌起。
仿佛自己是一堵墙,庇护着清河父老。
一边是热血涌起,一边是田舍奴们的讥讽。
羽林郎如同脚底生根,站在了原地。
顾秋几次派人催促羽林西行。
这种催促,反倒叫羽林郎们更加坚决。
羽林郎的首领,朝廷振武校尉下令,“羽林郎!前行三十步!”
羽林郎薄薄的队列超前走出了三十步。
最后一批溃军从羽林郎的身边穿行而过。
羽林郎觉得自己变成了英雄。
大地已成红黑两色。
原野的尽头,潮水一般的贼军正在缓缓靠近。
羽林郎中间,几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开始哭泣,但立刻被身边的人斥责。
“陛下重托!谁敢哭泣!”
“羽林郎!建功之时到了!”
黑色的贼军轰隆隆地靠近,如同墨水铺在了纸面上,将一切掩盖。
羽林郎纷纷抽剑列阵。
贼军发起了冲击。
顾秋再一次回头的时候,羽林郎的队列已经消失了,年轻的旗杖也消失了。
黑色的潮涌,只吞没羽林郎是略略停顿了一下,便又朝着清河方向逼近而来。
林边。
靖国公抵达了战场。
清河南部六十多个寨落乡镇中,几天前就都被都护府的使者造访了。
都护府使者不要钱粮、不要改易旗帜,只叫他们派出子弟前往军中,说最近可能有大战,让他们随军一看。
这大战却比都护府料想得更快到来。
南部的清河子弟已经抵达了战场。
他们双腿瑟瑟发抖,从血海之中穿行而过,看见了成群结队跪在两旁的俘虏。
这些俘虏已经没了人形,失去了全部力气,如同死尸一般没有声息。
上千俘虏跪出了一条血泊大道。
俘虏身边,清河团练、朝廷郡兵、羽林郎积尸如山。
战场上空群鸦飞舞,战场上四处奔驰着游侠儿。
郡南子弟中,许多人开始呕吐、浑身冒汗乃至失禁,最为稳重的人,此时也是面色煞白。
贼军```哦不,陛下的军队分列两侧,岿然不动。
靖国公的旗帜出现的时候,所有的唐兵都开始欢呼。
章白羽骑着骏马,从俘虏中间穿行而过。
本来跪着的俘虏们,听闻靖国公来,便纷纷匍匐,不敢仰视章白羽。
章白羽一身戎装,手里捏着缠起来的鞭子,勒马缓步穿行。
清河子弟们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场景了。他们本来还想着讨价还价一番,可看见靖国公已经走到了眼前,满腔的话语已经烟消云散。
他们低头,纷纷下跪,口称陛下。
营兵列队已毕。
章白羽开始检阅部武。
林中民夫大批走出了林莽,开始在河谷地上修筑结实的营盘。
林中民夫们一看见战场就明白了:这次走出林地,恐怕再也不必返回。
万岁之声,响彻原野。
几天后。
春申城。
唐王闭目。
两鼎香炉在她的两侧袅娜生烟。
“```右将军与贼奋战```贼兵可数万,十面埋伏。右将军杀贼九千,力不能支,撤回清河。右将军败绩,羞愧难安。先欲投水,旋被救起;又欲自缢,被清河人斩断绞索;欲自刎,遭部下夺刀。右将军求死不能,唯大哭不止```”
唐王睁开了眼睛,“够了。”
军使立刻闭了嘴。
唐王的双眼泛红,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朕的羽林郎呢。”
军使沉默了一会。
“陛下。”
军使不忍心再说下去了。
“陛下```”
唐王感觉心中如同刀子剜过。
她站起来,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。
她推开了前来搀扶的宫女,艰难地朝着旁殿走去。
“退朝。”
礼官威严地宣布。
“万岁。”
百官长揖着告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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