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莺略疑惑地看着许三叠,想知道他又是哪处惹得闻人湙不爽快了,怎么突然就叫他滚。
许三叠与她有着同样的疑惑,然而不等他问出口,闻人湙只对封慈微微颔首,封慈立刻意会地抽刀上前,以一种极为强硬且毫不讲理的方式将他赶出了院子。
站在庭中,她还能听到许三叠气急败坏的骂声,但这怒骂中也带着几分顾忌,似乎是怕惹恼闻人湙招来毒打。
闻人湙收回眼,清浅的眸光落在书页上,也不知想到了什么,思绪似乎是远去了。
容莺还保持着翻书的动作,梧枝绿的窄袖下伸出白嫩手指,就像莲蓬被剥开露出小巧可爱的莲子。
他移开眼,将书从她手中接过。
“公主将书借我几天可好?”
她毫不迟疑地点头,接着就问:“先生怎么突然要赶许少卿走?”而且说话也是难得的不讲风度。
闻人湙扯出一抹冷笑。
“他太聒噪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她想了想,觉得自己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。要说聒噪,许三叠是比不过她的,也不知闻人湙有时候会不会也嫌她烦人……
正当容莺出神的时候,闻人湙冷不丁问她:“这书你是从哪儿得来的?”
“是从秦夫子那里借来的,他说是自己藏存的孤本”,容莺指了指那本有大量批注的古籍。“若真是孤本,也不知谁家公子这般心大,在古籍上又写又画的。”
换做了别家,就算再如何富贵,若有善本藏书必定是仔细珍藏,生怕虫咬生潮。要让惜书的人看见有人在孤本上乱涂乱画,必定是气到火冒三丈。兴许后半程没有批注的原因就是挨了家中一顿打,再不敢乱涂乱画。
闻人湙听完她的话,默默将书丢到了自己的书案上。
“公主近日可还好?”
他不提还好,一提这个容莺就想到这阵子的糟心事,坐在书案边上掰着手指一件件数。
一边数,表情也跟着变化,时而低落时而愤懑,“一点也不好,你不在这段时日宫里发生了好多事。阿宁和二皇兄有了婚约,兴许年末就会成婚。边疆动乱,三哥又回不来了……”
她说起卢兆陵,语气格外咬牙切齿,像是被惹急的猫哼哼两声,却没什么攻击性。
“还有卢贵妃的侄子卢兆陵,好一个不知羞的纨绔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回范阳去……”
闻人湙扫了她一眼,语气缓了缓,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安抚意味。“快了,公主且宽心。”
……
玉瓷茶盏中映出朦胧人影,后院的竹林随着风吹沙沙作响,清风穿窗而入,竹叶的清洌和苦涩药香混在一处,沾染容莺的裙裳衣襟。
午后日头正烈,她坐在闻人湙的书案上看书,也不知看了多久,她就挡不住午后袭来的困乏,脸半埋在手臂中趴着睡了。
等到药都快冷却,闻人湙才放下笔准备喝药,朝书案那边看了一眼,这才发现容莺已经睡着许久,手里的书还拿着没放下,一只手臂半垂着,衣衫随着窗口的风微微摇晃。
他无视这一幕,喝了药继续提笔。
狼毫迟迟没有落下,任由墨聚到笔尖,滴落纸上晕开一朵黑花。他略烦躁地放下笔揉了揉眉心,起身将自己搁置在软榻上的外袍拎起,朝书案那边酣睡的女子走去。
闻人湙站在书案前,一动不动地看着容莺。
轻纱罗襦堆叠,铺开的裙裾如重叠的花瓣。玲珑身躯微微弓着,墨发披散而下,露出一截白腻的后颈。
容莺半搭在桌上的手臂袖子堆叠在一处,露出玉藕似的小臂,上面还挂着碧绿的镯子。
闻人湙俯身将她手中的书轻轻抽走,近身时甚至能听到她匀缓的呼吸。
只听她小声嘟囔了两句,兴许是姿势不舒服,又换了一侧手臂枕着。
她翻动的那一下,闻人湙才发现她趴在书上,脸竟被印了许多墨迹。
他顿了顿,哑然失笑,轻轻将外袍搭在她身上。
“连你都长这么大了……”
竹林轻响,这一句如叹息,亦如幻梦般不真切,倏尔就随风远去了。
季夏时节,暑气熏蒸,容莺时常夜里热得睡不着,和洗华殿的宫人一起搭个,爬上屋顶纳凉看星星。
她待人随和,宫女和太监也不会拘束。
聆春将在井水里浸了许久的瓜果取上来,切好了递给她,容莺就让身边的宫人一起吃。
夜幕沉沉挂着繁星,蝉鸣吵得人焦躁,只有洗华殿屋顶坐着一排人,每人手里都抱着瓜果。容莺坐在他们中间吃寒瓜,小太监“哎呦”地叫了一声,说:“公主,小的被您吐了一身瓜籽儿。”
宫女敲了他一巴掌,骂道:“这是公主的恩赐,你还敢不乐意?”
小太监立刻点头:“是是是,姐姐说得对……”
容莺笑起来两眼弯弯,笑声如清泉淙淙,身子都跟着颤,聆春赶忙扶住她,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栽下去。一旁的宫女见她这样,不禁说:“公主这样好的人儿,以后也不知会有个什么样的驸马。”
话一说完,其他几人也都纷纷感叹起来。
“就是,公主这样的没什么心眼儿,以后被欺负了可怎么办?”
“公主这么好看,性子又好,谁狠得下心欺负,你少胡说八道。”
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容莺就一声不吭抱着瓜看头顶的星星,聆春斥了一声,立刻安静了下来。
容莺浅浅地打了个哈欠,说:“这上面蚊虫多,我还是去睡吧。”
聆春扶着她下去,她顺便伸手把房檐上的三花也给抱上了,在臂弯中掂了掂,低声道:“怎么胖了这么多?”
虽然她养三花本意也不是要让它抓老鼠的,可做猫的胖成这样应该连老鼠都追不上了吧……
从屋顶下去,容莺抱着三花回寝殿,还在和聆春提议:“是不是洗华殿伙食太好了,你们总喂三花,都叫它胖成这样了,要不我把它送到帝师那里,让他替我养十天半个月,兴许就瘦了。”
她揉了揉三花的脑袋,三花惬意地叫了一声。“真像个毛球。”
聆春欲言又止,直到容莺准备睡了,她才问:“公主真的不担心自己的婚事吗?”
容莺背对着好一会儿才翻过来,缓缓撑起身望着她,悄声说:“怎么非要问这个呢?我担心也没法子,你也不是不知道……”
聆春无奈道:“公主喜欢帝师,他难道不知?”
容莺一怔,彻底不困了,发愁地揉了揉头发,嘟囔道:“那也没用啊,总不能我自己说要嫁给他。他喜欢我最好了,可要是他要是不愿意娶我,那我可怎么办呢?”
她想到这个可能,心里总是忍不住难过,语气也跟着低沉了下来。“我是想和他在一起。”
聆春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,容莺也算她看着长大的,虽然在宫中偶尔被排挤冷落,却也没真的受过什么苦,也算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娇姑娘。
如今容莺有了自己心思,喜欢上一个捉摸不透的人,变得患得患失,她心中半是酸涩半是担忧。
“公主不该喜欢这样的人。”
容莺坐直身子,也不知在想什么,好一会儿才回答她。
语气冷清清的,带着点韧劲儿,她甚至有种直觉,纱帐后的眼睛一定正熠熠如寒星。
“可我就是喜欢了。”
夏山如碧,万里无云,乞巧节,正是容昕薇出嫁的日子。
容昕薇是赵贵妃所生,从小就被捧在掌心上长大,在宫里除了皇后亲生的容曦以外,旁的公主都不得不礼让她三分,而容莺更是躲着走。
临到容昕薇要和薛化卿成婚,轰轰烈烈的阵仗无人不艳羡,十里长街都绑着红绸,迎妆队伍都带着阵阵香风。
等到黄昏时,容莺和李愿宁一同去看送嫁队伍。容昕薇的马车壁上雕花绘彩,镶着各色宝石琉璃,四角挂着牡丹凤纹银香囊,无一处不气派。
容曦出嫁的时候容莺年纪还小,早就不记得当时的景象了,如今见到容昕薇成婚的排场忍不住感叹,这才真是豪奢富丽,若是见了一次,怕是以后都忘不掉。
李愿宁反应平平,她似是不大喜欢这样的场面,反说:“如今西北战乱,百姓流离失所,身为公主应当勤俭自身以做表率,何必如此铺张。”
她心虚了一下,顿觉李愿宁说得有道理,又想着李愿宁以后会嫁给容麒,心情就沉了下去。
等到送嫁队伍渐渐远走,容莺准备回宫,突然一辆马车在她们附近停了下来。
容曦拉开帘子,冲容莺喊道:“你去哪儿?”
“三姐姐?”容莺疑惑道,“我准备回宫睡觉”
容曦白了她一眼,说道:“没出息的,还不快过来。”
李愿宁也说:“你先去吧我,我回府一趟。”
容莺提着裙子小跑着到容曦的马车前,这才看到车里还坐着赵勉,赵勉对她颔首笑了笑。
“上来。”容曦交代完就甩了帘子坐回去,马夫扶着一脸懵的容莺上马车,她也只能不知所措地坐进去。
“三姐姐……”她拘谨地坐在一侧,怯怯地叫了容曦一声。
容曦没好气道:“母后让我替你挑驸马,今日乞巧,又赶上容昕薇成婚,京城的临仙湖上都是青年才俊,你自己去看吧,挑中哪个和我说一声,我替你考量。好歹也是公主,怎么生得胆小如鼠,不像话。”
乞巧节的时候年轻男女都可以不受拘束的出门,且这一日也没有宵禁,比起花朝的老少皆宜,乞巧更像是少男少女们的盛会。
一听到要给自己挑驸马,容莺立刻感到如坐针毡,半撒娇半恳求地小声说:“三姐姐,我能不去吗?”
“不能。”容曦立刻回绝,同时还愤愤不平道:“你看看容昕薇,出嫁都这么大排场,难道你就不想嫁个高门,届时风光一把,省得日后再看人眼,叫那些奚落低看你的人都另眼相看,不好吗?”
容莺发愁,诚恳道:“可若我自己不够好,就算嫁了高门,他们也只是对我的夫婿和婚事另眼相看,并不是诚心敬我这个人,若有一日我的夫婿不再爱我,那我受到冷眼与奚落只会比往日更甚。”
容曦出身好,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冷眼,更不会有人敢奚落她,自然体会不到容莺的感受,但听她这么说了到底还是没讥讽,只瞥了她一眼,道:“往日还以为你是个没脑子的,看来虽然胆子小,却也还算清醒。”
见容莺沉默,赵勉安慰她:“你三姐姐只是在夸你,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她弱弱道:“那我能不去吗?”
容曦冷哼一声。“你敢?”
容莺不说话,垂头丧气地认了。
六公主大婚加上乞巧节,两件盛事撞在一起,上京城人潮涌动,都想去公主府沾喜气领赏钱。街市上挂满了灯笼,与红绸相互映照,待风吹过犹如红浪翻涌。
看得出容曦是厌恶极了容昕薇,连她的大婚都不屑参加,因人太多导致马车寸步难行,只好让兵卫开道赶人,一听是三公主马车,路人纷纷辟开一条道。
容莺掀开车帘看了一眼,情不不禁说道:“人也太多了,都是去看六姐姐成婚的……”
哪知满脸烦躁的容曦听到这话,忽然发出一声冷笑,话里带着压不住的恶意。“去的人越多越好,她那么喜欢风光,今日就叫她风光个够。”
容莺看了眼赵勉,他无奈笑笑,都不敢作声。“……”
街上人满为患,湖面也不逞多让。只是远远看一眼,就见大小游船画舫,在黑沉沉的湖面如同水上星火般缓缓移动。容曦想要什么都是最好,画舫自然也要去最气派豪奢的。
还未踏上画舫,容莺就听到了上面传来的歌舞声,一只画舫足以容纳百人,各处飘红挂彩,其中布置也像宫里一般,精致的兽纹紫香炉,轻云纱的幔帘……
画舫分为了好几层,各处都有人侍奉,只为等容曦才停到现在。她一上去就有许多人转过身,纷纷向她行礼,跟在她身后的容莺也被不少人打量。
容曦是来玩乐的,自然不会抽出时间去应付容莺,只分一个婢女让她照看着。临了前,容曦压低声交代她:“眼光好些,可别像卢兆陵一样,三言两语就把你哄得团团转。”
她想解释:“我不是……”
容曦摆摆手懒得听,挽着友人的手臂走了,赵勉则非常自觉地跟在她身后。
夜里的临仙湖自然是极美,画舫之上都是王孙贵族,画舫后跟了几只满是侍卫的小船,以保证这些达官贵人的安全,船上也有不少暗卫在。
按理说良辰美景,容莺就是再抗拒选驸马,至少这个时候也不该沉着一张脸。然而每当有男子意味深长地看她,遥遥向她祝酒的时候,她都只是低头不语,置若未闻。
容曦的侍女看她脸色发白,问道:“公主怎么了?”
她扶着桌案起身,艰难道:“我想吐……”
在创舱内久了,容莺实在头晕,忙朝外走去,扶着栏杆任由湖风吹拂,缓了好一会儿才算好受些了。
湖面上大小船只,由远到近各不相同,都要避开这只华贵的画舫,不敢轻易靠近。
画舫往上还有两层,似乎较这层要更安静些,她只抬头看了一眼,也不想上去,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,只想早些靠了岸好离开。
过了片刻,容莺听到身后的动静,才发现方才给她祝酒的公子也出来了,正四处张望似乎是要寻她。
好在这画舫够大,她索性绕了一圈,走到了更偏的地方继续吹着风发呆。
身后仍有歌舞欢笑的声音传来,容莺低头发呆,百无聊赖地数着衣服上的钉珠。
几声轻咳突然让她回了神,转身看向另一侧。穿着蓝色衣衫的小姐正用帕子掩唇轻咳,意识到有人后还略带歉意的冲她笑了笑。
容莺也回之一笑,心想应该是同她一样出来清静的……
也不知这画舫上到底有谁,说不准李愿宁也在。
蓝衫姑娘也是个拘谨的性子,两人都沉默地吹风,并没有彼此搭话,直到容莺看到一只坐满了伎人的画舫越来越近,蓝衫姑娘忍不住问她:“她们不用回避吗?”
容莺想起以往的习俗,便解释道:“这种伎人游船经过是来奏乐讨赏钱的,兴许是画舫上有人吩咐了让他们靠近。”
姑娘对她点了点头,伎人的画舫已经贴近了,有侍卫的游船靠过去盘问,容莺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,提着裙子准备要走,姑娘走在她身前,似是要朝着二楼去。
船板上有木刺凸起,勾住了容莺的裙边,她回身扯了一下,正好听到蓝衫姑娘开口和人说话。
“公子怎么下来了?”
容莺继续低着头扯裙子。
“你去哪了?”
微凉的嗓音,如此刻冰洌的湖水。
容莺还保持着扯裙子的动作,却在此刻抬起头,看向楼梯上的人。
他总是一身素净白袍,和所有人格格不入,即便在此刻纵情享乐的奢靡之处,他也如同一抹令人清醒的霜雪,只是遥遥看着就让躁动的心忽然沉寂。
闻人湙显然也看到了她,略微一怔,正要说什么,船忽然猛地震荡起来。蓝衫的姑娘猛地朝后栽倒了几步,伏在栏杆上艰难站稳。
与此同时创舱内也起伏着贵人们不满的抱怨,还有人骂骂咧咧地从船舱中走出。
容莺方才扯不下来的裙子也因为这猛烈的一晃,刺啦一声给扯了个大口子,虽然扯下来了却损失不小。
她一口气还没叹出来,就见方才的伎人几下跳到了画舫上和侍卫厮杀,而各处游船不知何时也都朝此处聚集了起来。
变化只在瞬息之间,不等众人反应过来,画舫又是剧烈地摇晃,容莺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尖叫,一阵天旋地转后,她和蓝衫姑娘齐齐落水,猛然砸起大片涟漪。
作者有话要说:入v啦,还请多多支持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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