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是仔细听,他声色有两道,一道略沉带厉,一道冷寒清冽。忽而同时出声,忽而却是变换着出声,仿若有两个人在穿插着说话似的。
方才那轻蔑十足的口吻俨然来自那个性情乖戾的老祖,若是她熟悉的老祖,怎会对她态度如此恶劣,甚至对她身为妖而不屑。
老祖的意识被反控了?楠艾疑思顿起。
帝轩不敢激怒他,只得柔缓顺抚道:“你许久未归,楠艾也担心着急,遂顺便带她来见见你,也可同你聊聊。”
“我与她有甚话聊!”老祖丝毫不领情,口吻听着是嫌弃不已。
楠艾本想着他因女娃之事受了不小打击,如今两半魂魄融合不佳,着实令她心疼,觉得应当小心翼翼护着他情绪才对。可听他句句带刺,刺得她心头锐利地疼。
尤其他言语时未曾正眼瞧过她一眼!
楠艾心头蹭地上火,也生了恼,开口就斥:“你究竟有完没完!我是妖类又怎的惹着你了?帮我修炼的是谁?见我受伤便操心担忧的又是谁?怕我磕碰着身子,二话不说就将归墟升起来的究竟是谁!你堂堂归墟老祖,为我这妖类做了这些个事,倒是自己先冷嘲热讽起来了?为我做这些事的你,岂不要被你自嘲到脸面尽失、无地自容的地步?”
楠艾一旦被惹得暴脾气冲脑,怎般也挡不住,紧凑连贯不换气,噼里啪啦不结巴。
帝轩是初次见她恼怒凶悍的一面,登时怔得呆目。敢这么同拂墨说话的人,除了女娃,这些年来,楠艾当真是第一人……
而且拂墨还为了她升归墟?这可是万万年难遇的特大奇事。昨日他去归墟便好生奇怪,这岛怎么从海底浮起来了?原来是有这个缘故。
如此,帝轩更笃定自己找对了人,拂墨对楠艾的重视程度,绝对比他所预想的还要深。
就在他正这般庆幸之时,黑雾骤然袭来将他全身缠裹,几乎没有反应时间,瞬间被扔出了石门。
“嘭”地一声,帝轩跌落在外边地面,他抬身看着被黑雾盘绕的石门,暗叫不妙。赶忙起身冲到石门处,却无法施术进入。
他猛拍石板:“拂墨!你莫要伤害楠艾!是我要将她带来的,你若有气,冲我就好!她是无辜的,她同这一切都毫无关系!”
随着黑雾将石门逐渐封闭,也传出了老祖清冷的声音:“既然她来了,便不无辜。既想牵扯,那就牵扯吧。”
帝轩双掌合力打向石门,却被黑雾化作的屏障如数抵御,他无力地垂下双臂......已经迟了,他的修为远不及拂墨。
只望拂墨克制理智,不会真的伤到楠艾。
却说孤零零被留下的楠艾,被老祖步步紧逼,一退再退,方才那股冲劲早就被吓溃个罄净。
直把她逼至洞壁,退无可退,老祖周身雾气渐散,面容缓缓浮现。
见她两手紧紧抓在身后石岩,闪躲的神色几分无措和慌惧。老祖捏住她下巴,迫使她看向自己。
明澈的杏眸清晰映入他的脸,这般澄澈,即便是害怕,眸光在闪颤,她的眼睛仍纯净得一尘不染,几乎令他嫉妒!
这双眼若是映满其他东西,比如......血腥罪恶......会不会依旧这等纯净?
“现在知道怕了?”毫无温度的声线,冷得刺骨,凉得令人寒颤。
楠艾动了动唇,却发觉喉间干涩,被他慑得说不出话来,只得尽量均匀呼吸强行镇定。
老祖冷哼一声,将她钳至身前,转个身,站在她身后,贴向她后背。倾身于她耳边缓道:“既然你执意跑来,又不肯离开,真是倔强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。我便如你所愿,让你瞧瞧这屋子里有什么?”
楠艾茫然眨眨眼,下巴被他手指禁锢,她只能被迫看向前方。
屋内笼罩的黑雾渐渐朝两边和洞顶散去,壁灯的光亮从雾中穿透出来,光线霎时蔓延开,照亮石屋。屋内的情况即刻显露,无一处遮掩。
待看清,楠艾惊骇得瞳孔紧缩,心脏乱了序般两下重一下轻,就连呼吸也不知道是该吸气还是呼气。
只见正前方的洞壁上,呈弧形垂挂三盏羊角鹿座烛台。中间的烛台下方,悬钉着一颗头——原东海鲛族族长岐酉的头颅!
两耳如扇,鼻梁塌尖,双唇长薄,呲牙如锯,这便是岐酉的真身容貌。
他双眼眼珠暴瞪欲裂,头顶破了个洞,上方烛台的灯油一边燃烧一边滴入他头顶的洞中。
入头的灯油顺着他眼睛、鼻孔、双耳、嘴巴淌下来,还有些从脖子切断处流出,滚烫的灯油不停融化脖颈处凝固的血迹。滴落下来的便是暗红色的油,散发出鲸油混合血肉的刺鼻恶臭。
头颅下方,血液在洞壁划出一条条怵目蜿蜒的痕迹。顺着血流而下,直至地面,七零八落的四肢、被斩得模糊不清的躯干,杂乱不堪。
散落的尸身和鲜血将地面染成了惊悚恐怖的炼狱景象。
从未见过如此血腥惨烈的场面,楠艾已然吓得头皮发麻、腿软筋颤,后背抵着老祖的胸膛才能将将稳住身形。若他松手,她估摸会直接跌坐在地。
楠艾惨白着脸,那血腥味混合视觉的冲击,恶心得她胃部一阵翻滚难受。她转头要别开眼,却被老祖钳住下颌,他不允许她的避开。
“看清楚了吗?”冷漠得仿佛不过在问一件普通事。
楠艾咬着唇,齿间打抖,心里不舒服,便没应答。
她的沉默却激恼了他。老祖推着她一步一步朝前走:“即然不回答,那便说明还未看清。你之前说谎吗?视力并未复原。”
楠艾软着腿强行被他往前推,她竭力用脚尖压住地面,两脚趄趄,不愿再前进半步,实在不想近距离看着那大片的血淋淋之地。
“我、我看清了,看清了......”楠艾两手紧紧攀附他捏住下颌的手,磕磕巴巴的嗓音颤得语调错乱。
她急忙想制止他将自己继续朝前推,便慌得有些语无伦次:“我没说谎,真的!老祖,你知我从来不骗你,从不的。我视力好了,恢复了,看得清楚,只是......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场景,难免一时慌怆,但我真的看清楚了,不用走过去瞧。”
感觉到她小小的身躯在胸前颤抖,就像一只在飞行途中遭遇雷暴而受惊的小鸟,害怕无助、不知所措。
他停下脚步,握着她的下颌转向自己。这双眸子仍是清透得将他面容映得清晰无比,可却满是惊恐,盈聚了受惊后的泪光。
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他没由来地烦躁,一时竟懊恼自己不该让她看到这些!
楠艾确实被吓懵了。
自从生出灵智以来,除去在东海那次遭遇西海鲛族的惨痛经历,她所遇见的人和事都不复杂。修炼是她首要大事,平时的生活中,乐观随性居多。尤其被带去归墟后,老祖携她各处走动,领略不同风光和奇事,却未曾带她见过打打杀杀。更遑论这屋中所现,将人分尸得无完身。
老祖盯着她惶恐的神色,冷声嘲讽:“你是最近生活得太.安逸,便将鲛族对你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?如此还计划去复仇!小艾草,你当真善良啊,同情他是吗?觉得他死的惨,不该被如此对待?你可知岐酉说了什么?”
他眉间蹙成峰,咬牙切齿:“他说......女娃的肉食之软香,乃世间佳味!”
楠艾惊得骇目,这般言论......是有多残忍至极的人才说得出来!
面对他的盛怒,她自觉应当说些什么来反驳他对自己的误解。她虽害怕,只是源于对这血腥场面的不适,却没有他所言的半分同情。如若女娃真的被分食,岐酉所受此番对待并不为过。
可惧意仍像缠丝一般盘在喉咙,锁住了她欲开口的话语。她努力咽了咽,再眨眨眼将氲出的泪雾忍下去,仰头迎看他。
近观之下,才发现他目光虽寒凉如冰,却很专注。一瞬间,她竟奇异地认为老祖在期盼她的回答。
楠艾脑中蓦地闪现个猜测:老祖并未完全丧失理智,他正在努力压制中。一个杀了岐酉,一个肢解了岐酉,双方都想控制对方的神智。显而易见,肢解了岐酉的老祖占据上风,将仇恨扩大,而这间屋子里展露的就是他的愤怒和恨意。
而她所熟知的老祖定抵触这种手段,同另一个自己对抗。问她的人便是另一个老祖,他在寻求一个纾解点,来证明他所做并没有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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